1Q84

1Q84

Donny Donny
October 31, 2018
March 12,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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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另外”司机对着后视镜说,“有一件事想請您记住: 事物往往和外表不一样。" 事物往往和外表不一样。青豆在脑中重复了一遍, 微颦眉尖。“什么意思?" 司机字斟句酌地说:“就是说,现在您要去做一件非同一般的事, 不是吗? 大白天从首都高速公路的避难阶梯爬下去, 这样的事普通人一般不会做。女人尤其不会。” “大概吧。”青豆说。 “那么,一旦做了这样的事,往后的日常风景,该怎么说呢,看上去也许会和平常有点不一样,我也有过这样的经验。但是,不要被外表迷惑。现实永远只有一个。"

  2. “你知道吗,才华和直觉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不知道。” “区别就在于,你再怎么才华横溢,也未必能填饱肚皮;但只要你拥有敏锐的直觉,就不必担心混不上饭吃。”

  3. 小松作为编辑,直觉中的确有种特别的东西。他永远不会迷茫,遇到任何事情都能当机立断,付诸实施。毫不在乎周围的人怎么议论。这是优秀的前线指挥官必备的资质。而且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天吾身上没有的资质。

  4. 下次见到深绘里时(应该是星期天),问问她山羊和公社的事。天吾想。他不知道深绘里会不会回答这种问题。他回忆起上次和她的交谈,看来她只回答觉得可以回答的问题。不想回答的或是不准备回答的问题,她一概不予理会,置若罔闻。和小松一样。他们在这方面倒很相似。天吾则不同,只要别人提问,不管是什么样的问题,他都会尽量规规矩矩地回答。这一点大概是与生俱来的。

  5. “在小孩子的世界里,事情可没有那么单纯。”她说着,长叹一声,“仅仅是因为和别人不一样,就可能被嫌弃。大人们的世界也差不多,但这在孩子的世界里表现得更直接。”

  6. “说到底,”年长的女朋友说,“因为自己没有属于遭受排斥的少数人,而是站在了排斥者一方,于是大家都感到安心,暗想:哎呀,幸好站在那一方的不是自己。不管是什么时代什么社会,情况都基本相同。站在大多数人一方,就不用思考烦人的事情了。”

  7. It's a Barnum and Bailey world, Just as phony as it can be, But it wouldn't be make-believe If you believed in me.

    It's Only a Paper Moon (E. Y. Harburg & Harold Arlen)

  8. “不用说,乌托邦之类的在任何世界里都不存在,就像炼金术和永动机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一样。高岛塾的所作所为,要我来说,就是制造什么都不思考的机器人,从人们的大脑中拆除自己动脑思考的电路。和乔治·奥威尔在小说里描的世界一模一样。但恐怕你也知道,刻意追求这种脑死状态的家伙,这世上还不少。不管 怎么说,这样更为轻松呀。不用思考任何麻烦的事情,只要听从上方的指示做就好了 ,不愁没饭吃。对追求这种环境的人们来说 , 高岛塾也许的确是乌托邦。"

  9. 自然,周围的孩子都觉得那祈祷令人毛骨悚然。她肯定也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但已被训练得坚信在进食前必须念诵祈祷词,即使没有其他信徒在一旁守着,也不能敷衍了事。“尊主”高高在上,把一 切都仔细地看在眼里。

  10. 我们在天上的尊主,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免我们的罪。愿你为我们谦卑的进步赐福。阿门。

  11. “因为你既不是天使,也不是上帝。我清楚你的行动完全出自纯粹的感情,理解你不愿接受金钱的心情。但纯粹无瑕的感情其实是危险的东西。一个活生生的人要抱着这样的东西活下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你必须像给气球装上锚一样,牢牢地把你这种感情固定在大地上。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并非只要目的正确,只要感情纯粹, 就可以为所欲为。你懂了吗?”

  12. 青豆说:“呃,菜单也好男人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我们觉得好像是自己在挑选,实际上我们也许什么也没选。说不定那是从一开始就设定好的,我们只不过是做出挑选的样子。什么自由意志之类的, 没准只是我们的想象。我常常这么想。”

  13. 青豆用手捂住下半边脸,继续凝望着那两只月亮。确实,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她想。心脏的跳动加速。不是世界出了毛病,就是我自己出了毛病。是瓶子有问题呢,还是盖子有问题?

  14. 天吾猜想是自己心里生出了激情一类的东西。这正是他生来从不记得自己拥有的东西,是他从高中到大学常被柔道队的教练和学长们批评的东西。“你既有资质,又有力量,训练也刻苦。但是你没有激情。”或许这话没错。不知为何,天吾“非贏不可”的欲望十分淡薄。所以,他能打进半决赛甚至决赛,但在关键的重大比赛中常轻易地败下阵来。不只是柔道,无论做什么事情,天吾都有这种倾向。或许该称为稳重吧,总的来说他欠缺拼搏的姿态。他的小说也同样。

  15. “最近你有没有和谁相拥而眠?”青豆问月亮。 月亮没有回答。 “你有朋友吗?” 月亮没有回答。 “你活得这么酷,会不会偶尔感到疲倦呢?” 月亮没有回答。

  16. 难道,我是对这女孩产生恋情了?不对,不会有这种事。天吾对自己说。只是她身上的某种东西,偶然物理性地震撼了我的心。可是, 我为什么会对她穿过的睡衣如此介意?为什么会(并没有深刻地意识到)拿起来闻上面的气味?

  17. 时间能以扭曲的形态前进,这一点天吾知道。时间自身固然是成分均一的东西,然而它一旦被消耗,就会变得形态扭曲。有的时间非常重而长,有的时间则轻而短。前后秩序有时还会颠来倒去,严重时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本来不应存在的东西又会被添加进来。人类大概就是这样随意地对时间进行调整,从而调整自己的存在意义。换个说法,就是通过这样的操作,人类才能保持神经正常。假如对自己经历过的时间,一定得严守顺序、依照原样均等地接受,只怕人类的神经注定忍受不了。那样的人生恐怕等于拷问。天吾浮想联翩。

  18. 天吾不能不同情他们。如果是在清晰地确立自我之前、在孩提时代就摆脱那个世界,他们完全拥有被一般社会同化的机会。一旦失去这个机会,便只能继续在“证人会”这个共同体内,遵从其价值观生活下去了。不然,就只能付出相当大的牺牲,凭借自身力量改变生活习惯和意识。

  19. 然后天吾觉察到,在将满三十岁的现在,当无所事事、惘然若失的时候 ,自己竟会不知不觉浮想起那位十岁少女的身影,便感到震惊。那位少女在放学后的教室里紧紧握住他的手,用清澈的瞳仁直视着他的眼睛。或是瘦弱的躯体裹在体操服里。或是在星期天的早上,跟在母亲身后走过市川的商店街。双唇总是闭得紧紧的,眼睛望着空茫之处。

  20. 这种事也许不该期待。或许最好不要重逢。天吾想,如果真见了面,没准会失望。如今她也许成了一个满面倦容、令人生厌的事务员, 成了一个声嘶力竭地斥骂小孩、怨天尤人的母亲。说不定连一个共同话题都找不到。当然有这种可能。如果是这样,天吾便会永远失去一直珍藏在心中的某个贵重的东西。但他有种信心;大概不会那样。那个十岁少女决然的眼神和倔强的侧影,让人确信,她不会轻易容许时间的风化。

  21. 为什么那位十岁的瘦弱少女,会一直在我心头紫绕、永不逝去? 天吾寻思。她在下课后跑过来,握了我的手。其间她一句话也没说。仅此而已。但就在那个时候,青豆似乎把他的一部分拿走了。心灵或躯体的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把她心灵或躯体的一部分留在了他的体内。就在那短短一瞬间,便完成了这个重大的交换。

  22. 这是我和亚由美最大的不同,青豆想,深藏在我这个存在的核心的,并不是虚无,并不是荒凉干涸。深藏在我这个存在的核心的,是爱。我始终不渝地思念着 一个叫天吾的十岁少年,思念着他的强壮、他的聪明、他的温柔。在这里,他并不存在。然而,不存在的肉体便不会消亡,从未交换过的约定也不会遭到背弃。

  23. 在门口,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心想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这么一想,房间便显得无比寒酸,就像只能从里面反锁的牢狱。一幅画也没挂,一只花瓶也没放。只有取代金鱼买来的减价品——那棵橡皮树,孤零零地站在阳台上。在这样的地方,自己居然连续多年,毫无不满与疑问地送走了一天又一天。真是难以置信。 “再见。”她轻声说出口。不是对房间,而是对曾经存在于此的自己告别。

  24. 但究竟谁能拯救全世界的人?天吾想。把全世界的神统统召集起来,不是也无法废除核武器,无法根绝恐怖主义吗?既不能让非洲告别干旱,也不能让约翰·列农起死回生,不但如此,只怕众神自己就会发生分裂,开始大吵大闹。于是世界将变得更加混乱。想到这种事态会带来的无力感,让人们暂时在满是神秘问号的游泳池里漂一会儿, 也许算罪轻一等吧。

  25. 他明白他丧失了自己。他终于醒悟了: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猫城。这里是他注定该消失的地方,是为他准备的、不在这个世界上的地方。并且,火车永远不会再在这个小站停车,把他带回原来的世界了。

  26. “如果学说A让他或她的存在显得意义重大,这对他们来说就是真理。如果学说B让他们的存在显得无力而渺小,它就是冒牌货。一清二楚。如果有人声称学说B就是真理,人们大概就会憎恨他、无视他,在某些情况下还会攻击他。什么合乎逻辑,什么能够证实,这种事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很多人都否定自己是无力而渺小的存在,力图排除这一意象,这样他们才能维持精神正常。”

  27. “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男人说,“善恶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而是不断改变所处的场所和立场。一个善, 在下一瞬间也许就转换成了恶,反之亦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描写的,正是这样一个世界。重要的是,要维持转换不停的善与恶的平衡。一旦向某一方过度倾斜,就会难以维持现实中的道德。对了,平衡本身就是善。我为了保持平衡必须死去,便是基于这样的意义。”

  28. 但和早上看见她的时候相比,感觉很不一样,那是因为——天吾花了些时间才发现——她的头发束起向上梳着,所以耳朵和后颈暴露出来。在那里,长着一对伤佛是刚造出来、用柔软的刷了刷上了一层粉的小巧的粉红耳朵。那说是为了聆听现实世界的声音,不如说是纯粹出于审美目的而造出来的。至少在吾看来是如此。形状纤细优美的脖颈紧其下,仿佛一棵尽情享受着阳光照耀而生长的青菜,艳丽地闪着光泽。那纯洁无瑕的脖颈与朝露和飘虫才相配。尽管是第一次看到把头发梳上去的她,这幅景象却是奇迹般亲切而美丽。

  29. 天吾反手关上门,却久久地在门口呆立不动。她暴露无遗的耳朵和脖颈,几乎胜过其他女子一丝不挂的裸体,震撼着他的心灵,令他深感困惑。像一个发现了尼罗河神秘源头的探险家,天吾半响无言, 眯着眼睛望着深绘里,手依然还抓着门把手。

  30. “阴影是邪恶的存在,与我们人类是积极的存在相仿。我们愈是努力成为善良、优秀而完美的人,阴影就愈加明显地表现出阴暗、邪恶、破坏性十足的意志。当人试图超越自身的容量变得完美, 阴影就下了地狱变成魔鬼。因为在这个自然界里,人打算变得高于自己,与打算变得低于自己一样,是罪孽深重的事。”

  31. 少女悟出了,这是来自小小人的信息。他们似乎无法对身为母体的少女直接下手,但能加害她周围的人,毁灭他们。他们不是对什么人都能这样。证据就是他们无法对那位充当监护人的日本画画家和他女儿阿桃下手。他们选择最软弱的部分当作牺牲品,从少年意识的深处引诱出三条黑蛇,把它们从沉睡中唤醒。通过毁灭少年,小小人向少女发出警告,想方设法要把她带回子体身边。事情变成这样,说来都该怪你。他们对她说。

  32. 然而她仍然不时感到迷茫。混乱会来困扰她。我真是母体吗? 我会不会在某个地方和子体调换了? 她越想越没有信心。该怎样证明我是自己的实体?

  33. 对数学的兴趣变得淡薄,大学毕业又迫在眉睫,再也没有继续练柔道的理由了。如此一来,今后做什么、走什么路, 天吾茫然不知, 他的人生仿佛丧失了核心。原本就是没有核心的人生,但之前总有人对他寄予期待、提出要求。为了回应这些,他的人生也算是忙 , 一旦这些要求与期待消失,竟然没留下一样值得一提的东西。没有了人生目标。 连一个好朋友也没有 。他像被遗弃在风暴逝去后的静谧中,无法在任何事物上集中精神。

  34. 一个,还是有两个,甚至是有三个,归根结底,叫天吾的人却只有一个。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不管走到哪里,天吾都只能是天吾。还是那个面对自己特有的问题、拥有自己特有的资质的人。对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月亮,而在他自己。

  35. 但那不是他们的上帝,而是我的上帝。那是我牺牲了自己的人生, 被扒皮抽筋、吸血食肉,被篡夺了时间、希望和回忆才得到的东西。那不是具象而有形的上帝,没有穿白袍,也没有蓄着长须。这位上帝不拥有教义,不拥有教典,也不拥有规范。没有报偿也没有处罚,什么也不赐予什么也不剥夺。没有天国可以飞升,也没有地狱可供堕落。不论是酷暑还是严寒,上帝仅仅是在那里。

  36. “有光明的地方就必然有阴影,有阴影的地方就必然有光明。不存在没有光明的阴影,也不存在没有阴影的光明。小小人究竟是善还是恶,我不知道。这,在某种意义上是超越了我们的理解和定义的事物,我们从远古时代开始,就一直与他们生活在一起。早在善恶之类还不存在的时候,早在人类的意识还处于黎明期的时候。”

  37. 为了解闷,他用耳机听调频广播。白天的广播节目以主妇与高龄人群为主要听众,演出者说着枯燥无味的笑话,毫无意义地傻笑,发表陈腐愚蠢的见解,播放令人几欲掩耳的音乐,还大声地宣传无人想要的商品。至少牛河是如此认为。尽管这样,他还是想听听人的说话声,说什么都行。所以他耐着性子听这种节目。人为什么非得制作如此愚蠢的节目,还特地用电波散布到千家万户不可呢? 话虽如此,这位牛河从事的也不是什么有建设性的高尚职业。不过是躲在廉价公寓的房间内,缩在窗帘的阴影里偷拍别人罢了。没有资格居高临下装模作样地批评别人的行为。

  38. 《空气蛹》的内容似乎对教团“先驱”不利。牛河也买了这本书仔细读过一遍,但没弄清是哪个部分对教团不利,又是如何不利的。小说本身很有趣,写得非常高明。文章通俗易懂,有些部分引人入胜。但终究不过是一部天真烂漫的幻想小说,他想。这肯定也是世间一般的感想。从死山羊嘴巴里走出小小人编织空气蛹,主人公分离为母体和子体,有两个月亮。这种幻想故事里到底有什么地方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教团那帮家伙似乎下决心采取什么措施,至少一度这 么考虑过。

  39. 牛河下了决心,至少眼下这段时间,先不去管这位少女。还是按照最初的计划,将焦点聚集在青豆一人身上。青豆是杀人者。不管理由如何,她做了理应受惩的事。把她交给“先驱”,牛河并不感到心痛。然而这位少女却是生活在森林深处的柔曼无言的生物,有着灵魂的影子般色彩淡淡的翅膀。我还是仅仅从远处眺望着她吧。

  40. 牛河离开照相机,倚在墙上,仰望着浮现污迹的昏暗的天花板。渐渐地,一切都变得虚无起来。从来不曾痛感自己是如此孤独无助, 也不曾感到黑暗竟如此昏沉。他想起了中央林间的独栋小楼,想起了铺满绿草的庭院和狗,想起了妻子和两个女儿,想起了照在那里的阳光,并思索着自己送进女儿体内的遗传因子。有着奇怪的脑袋和扭曲的灵魂的遗传因子。

    被少女视线刺穿的疼痛仍然残留在胸口,或许永远也不会消失。也许它很久以前便存在于此,只是我未曾发现。